锁理曼Locke

是伟大的锁理呀~

洛丽塔我的生命之光

  子夜,万籁俱寂。

  昏黄的路灯在街上洒下几片光,一个坏了,忽明忽暗地闪着,耳边像是也传来电流经过的“滋拉”声。

  一只黑猫忽地跳到破旧的墙上,眼眸深绿,神色意外有些慌张,一个弹跳,拐进胡同,融进与它毛色相同的深夜。

  风声,尽是风声,杜致遇的耳边尽是风声,冲锋衣随身体摆动,发出“哗啦”的响声,眉宇间是藏不住的惊恐,她奋力奔跑,肺无用如棉絮,嗓子眼冒出甜腥。

  几分钟前,她站在24小时便利店门口点烟,塞进嘴里,欲抬头赏月,余光瞥见马路对面一个穿着洛丽塔的大叔,目光悲悯向她走来。杜致遇视力一向很好,再加上女人超强的第六感,她无比信任自己的判断,烟头“啪”地掉在地上,抬腿就跑。

  进了门洞,电梯门恰好打开,杜致遇飞进去,疯狂地按着关门键,眼看门要合上,缝隙重新张开,是一个老奶奶。杜致遇气得骂娘,她气还未尽,却见老奶奶穿过洛丽塔,进了电梯。杜致遇以为自己花了眼。

  老奶奶很快下了电梯,杜致遇望了望深渊似的消防通道,又看了看电梯内,放弃逃跑。环着臂,斜靠在广告牌上,刷手机。

  “你不用上网查如何逃生,我对你也没有恶意。”洛丽塔开口,视线从水晶屏上跳动的数字移到杜致遇身上,顿了顿,又说,“你别害怕,真的。”

  杜致遇感受得到他身上莫名的善意,却还是没敢回头,只是双手垂下,手机顺势扔进兜里。

  洛丽塔见状,微不可察地扬扬嘴角,说道:“你不必好奇,我实话说与你听,一般人是看不见我的,只有像你这种又想死又想活的人才看得见我。”

  杜致遇呼吸似停了片刻,双眸有些无神。洛丽塔心里叹气,微微摇头。

  “叮咚”电梯到了。

  杜致遇回神,出了电梯,侧了侧身,是等待,也是邀请。洛丽塔冲她摆摆手:“过几天我再来找你。”语毕,电梯门合上,数字匀速下降。

  杜致遇拿出钥匙轻轻开门,屋内漆黑一片,月亮努力挣出云层,但只是透出点儿光照进客厅,隐约听得见杜父的鼾声。杜致遇在父母门前站了好久,想跟他们谈谈乐死合法的事儿,也想聊聊今日轶闻。话到嘴边还是止住了,他们听不得死来死去是一,其二就是万一问起她如何见到的洛丽塔,免不得半夜抽烟的事儿暴露。

  事到如今,还是眼眶微涩,却已掉不下一滴眼泪。这是她的命,改不了,只能忍。

  杜致遇回到房间,天空放晴,月光大把大把漏在被上,散发着奶香,让她兴奋不已。自发现病情后,医生便不再让她喝牛奶了。

  说起她那病,这才想起今天一天都好端端的,在街上狂奔了那么久,只是膝盖骨传来隐隐疼痛,无伤大雅。然而月色集美,室内芬芳,她属实睡不着,辗转反侧,耳畔全是那句“想死又想活”。

  自得病后,轻生的想法一直飘在杜致遇的脑海里。

  没什么原因,与病为伴的日子除了疼痛就是恐惧,太难熬了。

  还不如一跳解千愁。

  杜致遇吸了吸鼻子,在浓郁的奶香中睡去。一夜好眠,只因没有病痛而已。

  一周之后,杜致遇在客厅看连续剧,杜父杜母准备上班,突然响起门铃声,杜致遇扫了一眼,正准备过去,门就被杜父打开了,他探出身,左右张望,嘴里嘀咕:“准是哪家小孩儿淘气,真该管教管教了。”

  杜致遇敷衍地“嗯”了一声,算是附和。蓦地,心头一动,看过去。果然洛丽塔来了。

  杜父杜母走后,洛丽塔随杜致遇进了她房间,坐在书桌前的藤椅上,拿起桌上的半包芒果干,边吃边对她说:“你这屋采光不错。”环顾一圈后又说,“芒果干也好吃。”

  见她也坐下,洛丽塔把芒果干儿递过去,“你也来一个,省得我吃,你不吃我没礼貌似的。”

  杜致遇摇头说,不吃。

  洛丽塔耸耸肩:“你不该死,至少现在不该,或者说……”他沉吟片刻,“嗯,至少不该由你来决定生死与否。”

  说实话,杜致遇心里竟有些感激,即便他话说得直白,语气还冲,但已经很久没有人光明正大地同她谈起她的病情,就像谈起感冒发烧一样平常。理是这理,她还是很讨厌别人这么劝她,他们根本就不懂她。

  “你不应该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指责我。”杜致遇倚在衣柜上,右手插兜,双目直视他眼。

  洛丽塔笑得高深莫测:“那好,你说说,为什么想死。”

  杜致遇厌恶极了他的语气,好像他对她了如指掌。她皱眉想了想,刚要开口却被洛丽塔抢了先:“因为生活没了盼头,没了希望,还空给周围人带来压力,对吧?”他甚至不等她点头,继续说下去,“养一盆昙花儿吧,我送你,就当是我的见面礼。”

  不久,阳台上多了盆昙花儿。

  洛丽塔并不常来,偶尔来一次,还要爬窗户进。杜致遇好奇问他,为什么他和其他亡灵不同,不能随意进出。洛丽塔笑而不语,岔开了话题。

  随着气温降低,杜致遇的病情愈加严重,头发脱落,面庞消瘦得厉害,犯病的时间较从前也更为频繁。杜父杜母见状,又苍老许多。

  浅淡的蓝渐变成落日处温暖的橘黄,过渡处的天边是染成近白的水蓝。杜致遇蜷曲在床上,渗出的汗在床单儿上画出个人形。她看得见窗外如烟的云,排列成个笑脸儿,被风吹散;下一秒又堕入无尽的黑暗,好像被毒品吊在真实与虚幻之间,徘徊于明暗之界。

  她恍惚听到门铃声响,稍一凝神又觉是幻觉。抬起汗涔涔的眼皮,是他。

  洛丽塔站在她面前沉默良久:“其实死了也不错,你看起来真的……很痛苦。”

  杜致遇半死不活得白他一眼,张开口却说不出一句话。太疼了,真的,太疼了。

  过会儿,见她脸色缓和,洛丽塔递给她一杯水,又说起被她否决无数次的话题:“来一次蹦极,体验一次死亡的失重感,说实话,你真应该试试。”

  杜致遇双手拿着玻璃杯靠在床头,目光很远,似在赏着地平线将落未落的太阳,看着它一点一点被高大的楼宇挤下去。房间彻底暗沉下来,她抠弄着杯上的商标,点点头说:“好。”

  去蹦极那天,天气初肃,雾气很大,迷迷蒙蒙看不见人。但杜致遇还是看见了洛丽塔,他身上穿着杜致遇送他的迪士尼联名,红色的皮鞋,像Daisy。

  杜致遇随他坐上客车,安顿好后,她问他:“今天手里为啥多了把扇子?”

  “因为今天要施法。”洛丽塔撇嘴一笑,转过头去,不再理她。

  登上蹦极的台子,虽因雾气望不尽谷底,但水声波涛汹涌,拍在岸上颗粒分明,眼前几乎现出扬起的黄色飞沫。

  “这个……姐姐我不蹦了行吗?”杜致遇承认自己胆怯了,她看着为她绑绷带的工作人员突然说到。

  小姐姐动作停了只说:“倒也可以,只是我们这儿挺难约的你考虑好。”

  杜致遇下意识地别过头,在层层叠叠的雾中竟还能清晰地看见洛丽塔,尤其是他红色的皮鞋。他冲她招招手,示意她别害怕,他在这儿等她。

  杜致遇深吸口气:“蹦吧,我蹦。”

  被推下的瞬间,雾气散去,天光明亮。

  杜致遇从内而外感受到了强烈的厌世感。她抬头,镜子里是洛丽塔。手中的电子游戏我方血条甚少,但他丝毫没有反抗的迹象,只是呆滞地看向镜子,映出的是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。 

  她慌了神,这和她认识的洛丽塔完全不同,那将人几近吞噬的厌世感吓怕了杜致遇。她极力想改变,却发现自己无能为力。只有共情,共情而已。

  洛丽塔有名字,陈久。

  “Game over.”游戏结束,剩下白沉沉的安静。

  厕所里传来一个女人压低声音,但竭力嘶底地怒吼:“妈!他是同性恋!同性恋!我要是和他结婚,我就是同妻!他还有女装癖,他衣柜里全是洛丽塔!全是!”

  她住了嘴,取而代之的是厕所门被拉开,生锈的滑轮发出“吱呀”声。

  低低的惊呼,许久的静默,她再度开口:“叔叔,阿姨……对不起……我。”

  “孩子,别说了,我和他爸都理解,走吧,走吧,外面的雨也停了。”

  黄昏时分,偌大的屋子只有陈久一人。他饿了,出来找吃得。餐桌上萝卜粉丝汤厚厚的油凝固在表面,瓷碗冰冷如铁。杜致遇感受到,和陈久的心一样,凉透了。

  他从冰箱里拿出一罐鱼罐头,费力地拧开不锈钢盖儿。二氧化碳“砰”地一声从玻璃沿儿跑出。关门声和它几乎同时响起,陈久动作顿住,看向回来的陈父陈母,神态是习以为常。他知道他们干什么去了,又是道歉,又是赔罪,又是恳求不要声张……肯定又是。

  杜致遇此刻和陈久一样,是无奈、愤怒、自责和全身虚脱的无力感,构成一个柱状统计图,数值增增减减没有定数。这时,陈久看见陈母憔悴的神色,和陈父明显比往日塌下的脊背,便知道这次的家长不好对付,就凭她能当场在厕所里打电话,让一家人都下不来台。陈久抓了抓头发,心烦意乱。这次自责与愤怒近乎平起,自责更胜一筹。

  他强压下怒火,轻轻放下罐头,快步走进房间,拿起手机,点开百度的最近搜索记录,是一个视频,左下角写着“新闻记录”。杜致遇听别人说过,21世纪初,柴静采访过一个同性恋者,叫小天。此时,播放得正是小天翩翩起舞的影子,他不敢露脸,但他必须发声。

  陈久处于暴走边缘,他来回踱步,从房间这头走到房间那头。意识里,没有视频的一席之地,全是柴静那句:“我们的社会为什么不接受同性恋者?因为我们的文化里,把生育当目的,把无知当纯洁,把愚昧当德行,把偏见当原则。爱情应是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态度,而不是一个器官对另一个器官的反应。”

  一波未平,一波又起,这句还没说完,又重新念叨了一遍。

  疯了,疯了,杜致遇想,他已经疯了。

  奇迹的是,陈久的目光忽地落在窗台,结出花苞的昙花儿上。他心里腾出丝希望,终于念完了整句。

  然而,杜致遇还没来得及庆幸,陈久就跳到衣柜前,打开柜门,笑得放肆:“可我还喜欢女装,喜欢洛丽塔,不是吗!你他妈就是个怪物啊!陈久!”

  他扑进衣柜,将裙撑、丝带、头饰、胸罩……一股脑捧了出来,丢在地上,带着狂喜的笑容把它们全部撕成碎片,留落在各个角落。中世纪鲜妍的颜色交织在一起,融成了深深的血红,铺开在他的眼睑,晕染开来。

  尽管知道毫无用处,杜致遇还是在不停地嘶吼,此刻已泪流满面。

  天台上晚风呼啸,吹得人眼眶生疼,目眦欲裂。幽暗的月色下,是这座魔幻大都市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,明亮的霓虹灯不知疲倦地闪烁,扎进人眼,刺得他几欲昏厥。原本由钢筋混凝土构建出的城市,充斥着现代化先进的气息。此时此刻,在陈久看来竟是如死鱼眼珠般,了无生气。

  他的脚步渐渐接近边缘,低头可见人行横道上,暖色的路灯。杜致遇捕捉到,他恐惧了,但那是人体启动了自我保护的机制,所以他只停顿一秒,转过身去,纵身一跃。

  杜致遇从来不知道人在短短十几秒内会回忆起这么多事儿。

  陈久的记忆在跳下的一刻,如同摁开了电影胶卷,一帧帧画面飞快闪过,从记事起到跳楼前一秒。其间几次他真真切切想抓住窗台沿儿,然而有些事开弓既无回头箭,做了就是做了,哪有机会后悔。

  重力加速度越来越大,大气从四面八方压过来,把内脏扭在一起,心脏似已炸掉,血液争先恐后想要从嘴里涌出。失重感已不明显,但更令人害怕的还是楼层越来越低时,大气压强带来的折磨,比她犯病时的痛苦更可怕,更难以忍受。

  不过很快,“砰”地一声闷响,温热的液体在后背蔓延,全身的骨头纠缠打架,陈久脑袋里冒出的念头竟是,也好也好,刚刚昙花儿开了。也算讽刺,他的生命陨落,而另一个生命正旺盛地舒展。忽地,肉体倏地一松,灵魂出窍。

  画面褪去,杜致遇缠着蹦极的绳子,在白雾里和陈久对话。

  陈久叹气,“跳楼的感觉不用再回答了吧。”

  “你后悔了吗?”

  陈久摸了摸下巴,“我活着时,总觉得自己游走在世界边缘,觉得自己是个异类,老是把希望寄托于死亡,中途打了退堂鼓是后悔,但毕竟是我自己的选择,很快就不后悔了。”

  他顿了顿,“不过也有后悔时,头七回家时,我妈扔了所有速效救心丸,心脏病复发。我爸打了救护车,但来到时我妈已经咽气了。”

  “她离世前嘴角带笑,是因为看到了我。”

  “我害了我妈,终于明白这个家支离破碎是由我开始的,我走时带走了他们的牵挂与想念,留给了他们百般痛苦。”

  “阎王说我心里缺了些东西,再加上我有愧,所以就留存在这世间,希望这世间少一些冲动而轻生的人。”

  “一死解千愁,可留下的人很痛苦。”

  陈久深深看了杜致遇一眼,有些惋惜,“虽然你现在很痛苦,但还未到离去的时候 。”

  又说:“我想好好看一次盛放的昙花,不是在瞬间。”

  杜致遇应了下来。

  他眉头终于舒展了些,扬眉一笑,“那送你走了。”

  他说完这话,渐渐与周身的颜色融为一体。倏而,浓雾散去,目之所及,山明水秀。有人划着橡皮艇寻她。找到位置后,解绑,把她带回岸边。轻风吹过,泪痕依稀辨得。

  杜致遇知道,昙花三年才开花,她或许等不到了。

  但她想活到那个时刻。

  人活着得有盼头,她盼昙花盛开。

  艳阳高照的一天,昙花盛放。杜致遇捧着它,和杜父杜母去看陈久。一路上,爱花的杜母叽叽喳喳地赞叹这花儿开得好,又说在时间也奇怪,竟是在白天。杜父则问她去看谁,杜致遇只笑说一位喜爱昙花的故人。见闺女不想说,二老便也不问,车内一时没了声响,但氛围很好,并无往日的沉重。

  目的地抵达,杜致遇将昙花放在墓碑上,黑白照下面,是用隶书写下得“陈久”二字。

  陈久,陈久,陈旧,陈救,陈救,陈救。

  他杀了陈旧的自己,去拯救别人。

  在他们离开后不久,一只白猫跳上去,靠在碑前,依偎在昙花瓣旁。

  阳光很美,春和景明。

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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